在一张安静的书桌前,一杯温水,读几页《瓦尔登湖》,面对空白,让自己的内心流淌,你就会知道,独对自己,是今天最急需、最严肃的事情。
随着时代的发展,我们的生活没有变得更从容,而是更加急迫,我们没能放下手机,而是几乎完全被手机掌控。问题当然不是出在手机上,而在于个体的迷失。
在巨大的时代与技术面前,个体逐渐放弃了自我,成为巨大齿轮的一部分,如庄子说的“其行尽如驰而莫知能止。”我很怀念他笔下那个“抱瓮入井”的人,宁愿慢慢地去井边汲水,也不愿用先进的设备快速打水。因为亲身经历每一点生命的时间,才是过了一生。
当我们越跑越快,时间被零敲碎割,生命也是分散、破碎的,心魂不能守一,在飞驰的人生中逐渐拉大了身体与灵魂的距离,也必惶恐于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活着,什么是人真正应该有的生活方式,如果文明是以人生的复杂与无止尽的损耗为代价,我们拼命换取的那些并非必须的东西究竟有何意义?
这也是梭罗写《瓦尔登湖》时的思考,他援引爱默生说:“世界上最严重的问题,就是不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单位——不能被人当作一个独有的特殊个体;——不能结出每一个人生来就应当结出的独特的果实……我们将用自己的双脚行走;我们将用自己的双手劳作;我们会说出我们自己的心声。”
因为在我们忙碌的时候,我们都是作为社会结构的一部分,作为资本运作的一个环节,是功能化的存在,是工具人、机器人,像在扮演角色,完成一个又一个表演。在忙碌中,看似抓住了时间,其实时间不属于我们,我们在追赶时间的时候失去了时间。
个体生命的时间是韩炳哲《时间的香气》里说的“闲暇”,“闲暇”是过沉思的生活,是身心统一、完整地生活。所以梭罗说,我们不仅有社会的角色和义务,还有自己的角色和义务:“个人应当如何生活,如何和邻居交往,如何遵从他所生活的社会的法则。只有通过对一个人的改革,才能实现对众多的人的改革。”
今天是到了个人改革的时候了,那就是让自己慢下来,回到生活本身,心平气和地、全心全意地、自始自终地真诚地经历一切,而不是一味地遵从、妥协、应付,消耗着当下的每一刻,为了一个你以这种方式根本达不到的理想生活。
当你的生活方式错了,就永远不会达到理想的生活。
生活的真正目的不是拥有一个一个“盒子”,每天从一个“盒子”移动到另一个“盒子”。梭罗说:“那么多人为了支付一个更大更豪华的盒子,终生烦扰至死,其实他们在这样一只小盒子里也不会冻死。我根本不是在开玩笑。简朴生活是一门学问。”
不要勉强自己去追求一种不值得你为之耗尽生命的东西,不这样生活,不意味着你会不幸福。简朴生活,是最高的智慧,是生活的哲学。简朴生活,你的心是安宁的,用双手满足自己最简单的需求,始终生活在自己的节奏里,才有对生命的掌控感,对生活的享受感,从容不迫,体验每一个生活的细节,理想在近处,不在远方。
老子提出了“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居,乐其俗”的理想,他的重点不在“小国寡民”,而在“甘、美、安、乐”的生活方式。
你慢慢地做饭、吃饭,才能感受到食物本身的味道;你慢慢地缝制衣裳,才能穿得舒舒服服、妥妥贴贴,富有美感;你安于自己的住所,热爱你的房屋,身心俱在,温馨自在,才是一个家;你乐于自己的风俗,与邻人、族人共享节日,天下太平,普天同庆,没有隔阂,乐在其中,才是一个文化共同体。这些,都需要每一个个体花时间去打造,去体会,去维护。
梭罗说:“时间,是我垂钓的溪”,庄子说:“人生如白驹过隙,忽然而已”,只有你慢慢的,才能在时间的河流里收获一个又一个平凡的惊喜,像陶渊明看到“草盛豆苗稀”时的自乐,嵇康“目送归鸿,手挥五弦”时的淡然,王维“独坐幽篁里”的无求,时间仿佛停了下来,阳光洒在青苔上,你与天地同在。
北宋思想家程颢诗云:“闲来无事不从容,睡觉东窗日已红。万物静观皆自得,四时佳兴与人同。”这是对个体时间最好的阐释。
“闲”是源头活水,是滋养生命的时间,是用来体验、观察、沉思、享受与自己相处的时间,我们的内心不会焦虑、焦躁、惶恐、迷茫,因为我们活在我们自己的心里,行走在我们自己的时间里,感受“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”,没有身心分裂,没有比较,没有追赶,没有违背内心的服从,这才是个人改革的方向。
这需要我们断舍离,拒绝一切隐形的异化,有过简单生活的决心与智慧,在时代与体制中仍能保持自己的“道”——你的本真的道路。
找回时间,个体才有思考的可能。个体得救,才是文明的意义。回归自然,人类才有不断进步的可能。谁能给你一点“慢”?这个主语只能是自己。
慢下来的你,是在人群中独处,回到自己,你就会体会梭罗说的——“我不比草原上的一株毛蕊花、蒲公英更加孤独,也不比一枚豆叶、酢浆草、一只牛虻或大黄蜂更为孤独。我也不比磨坊、小溪、风向标、北极星、南风、四月的小雨、一月的融雪或一座新房子中的第一只蜘蛛更为孤独。”
因为当你慢下来,你的世界将无比辽阔,当你垂钓时间的溪,内心只有寂静与满足。
作者:林光华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教授
发布于:北京